会搞点瓷中心/耀中心的饭饭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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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瓷 边际/06:00】与我铭记

上一棒:@販 賣 機 槍.🔫 

下一棒:@八方齐乐 


*普设,非常我流的星际设定,年轻有为的副舰长瓷和“船员”俄,俄瓷only。

*我说这是全年龄,朋友说这是抱脸虫到普罗米修斯全年龄可看的全年龄。总之有部分惊悚镜头请注意。

*文章所提到的宇宙知识皆不可靠,全是编的。


*提要:人类从不孤独。



“人类从不孤独。”

模糊的人影并没有看着他,只是专心操作手中的仪器。能控制温度和空气含量的操作箱里摆着这次实验常用的仪器,人影将双手都伸到操作箱预留的圆洞中,娴熟地穿戴好一体的防护手套。特制的玻璃吸管向培养皿中精准地加入3毫克黄色试剂,培养皿中心那一节像是腐烂的、断裂的、只剩3cm长的炸酱面条一样的东西便整个被浸润在溶液中,像是心脏一样大幅度地鼓动了一下。

不,老师,这是什么?你要做什么?它看起来是活的——昨晚你让我调配试剂时只说是恒温仓里的植物要用的营养剂——这到底是什么?

“无知和无畏是最低级的傲慢,少将。但人类总是无法免除这种错误,即使历史在这个错误的暗沟里翻来覆去。”

培养皿中心的活物就像被医生电击苏醒的病人那样,在大幅度的抖动之后开始越来越规律地收缩。细小的空气团从条状的一端进入,滑过鼓起的皮层,又从另一端排出,像一截正在呼吸的气管。

但是——老师、老师,星舰禁止进行任何未经通报的生物实验。它是活的吗?你到底在——

“人类总是无法免除这种错误。”

“——你也是,我也是。”

培养皿中心的物体突然吐出了与自己身体一样的细条,那东西在转瞬之间牢牢箍住了仍有大半管溶液的玻璃吸管,几乎在同一瞬间就钻进了吸管纤细的眼口。透黄色的的试剂顺着那根新生的细条源源不断地流出,前后半秒不到的时间里,那细条生出针一样细的红枝刺满了整根吸管。那只试管被飞速抽离,但是晚了,断在试管里面的部分仍在飞速成长,并且刺破了防护手套,接触到了星舰内部氧气充足的空气。转瞬之间——它像心中的恐惧一样飞速泛滥、膨胀,生长到了天顶。

哗啦,实验仪器碎了一地。

——嘿,嘿!

“嘿!”

急切的男声将他唤醒,他仍然眩晕,因为残留的惊惧而口干舌燥,呼吸困难。周围一片漆黑,头顶是炙亮的白光灯,有个金发的男人急切地拍着他的后背,又将一杯清水送到他的嘴边。他喝得很急,好像救命一样吸得杯子啧啧响,又跟没有尽头的耳鸣和眩晕对抗了一阵才发现自己被结结实实地捆在椅子上,甚至因为刚才追着杯子的力道过大而差点让胳膊脱臼。他头昏脑涨,头顶的灯光亮得像是要让他所有的秘密都无所遁形。这也太夸张了,他想。何必用这样的阵仗审问我,我现在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

不,这还是想起来了。

他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因为喉咙不受控制地痉挛,差点把胃液都咳出来。

我是瓷——少将,联邦的……红影星舰的副舰长。

“你还好吗?”刚才喂他水的男人又给他拍了拍背。

阴影太重,他现在才看清对方同样穿着联邦的军服,金色的短发亮得瞳仁发痛。他闭着眼,胡乱点了点头,又咳了好几声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还好。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了,脑子里乱得离谱,像没有线谱的音符在纸上乱窜。他一会儿觉得明天要去幼儿园吃苹果巧克力;一会儿又为下周的化学测验发愁;一会儿又在考虑志愿要不要填军部的大学;突然又觉得下午六点终端里还要放想看的电影。他的脑子像个漏了气却还接着气泵的麻袋,头涨得快要裂开,却又什么都不肯兜住。

“好了,瓷,告诉我。”金发的男人抓着他的肩膀,力道比缚着他的绳子还重,“告诉我,然后我们都能从这场无聊的审讯游戏中解脱。舰长到底做了什么?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颗占据α-876星球的红色巨树——那个怪物,是你们放出去的试验品吗?”

瓷又咳了两声,在联邦军人皮质的手套里被迫仰起脸,对着那束亮得离奇的白光灯。他又咳了两声,水迹从嘴边狼狈地滑下来,墨黑色的刘海黏成一团,异色的眼瞳几乎凝聚不起什么焦点。他摇了摇头——疲惫又艰难地晃了晃脑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该死,看在曾经同窗的情谊上,别逼我对你用刑。”金色短发的联邦军人揪起他的领子,冷白的金属针筒握在另一只手里,还冒着冷气。“这是你身体能承受的最后一支了,少将,我劝你最好抓住这个机会,好好配合。”

针筒接近他的脖子,然后毅然决然地扎进去。疼痛非常轻微,至少远不及皮手套的力气和绳子的压迫。他混沌的眼睛瞪着那个针筒,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是认得这个的:虽然编号识别不清,但这是今年最新一批适用的改良版吐真剂,用于让囚犯回忆一些“重要”的线索。

短时间里连续注射也是审讯手段的一种,被瓦解意志力的囚犯总是倾向于全盘托出。

“不、不对……等一下、美——美利坚,你不能对我用这个,我——”

药效漫了上来。



******


新星历584年,6月21日,太阳系。

早在“黑暗丛林”时代,就有无数研究宇宙的科学家警告人类同胞,不可以轻易向宇宙发出信号,不可以轻易回答来源不明的问题,更不能以任何形式报告地球的坐标。在一片漆黑的,没有任何光亮能作为指引的宇宙丛林里,坐标就像刀刃通往咽喉的路径一样重要又致命。

“第一批驾驶星舰远航太空的英雄在驶出太阳系的那一刻就销毁了返程的坐标,一旦他们遭遇不测,没有任何人能从这艘飞船上得到地球的位置。”

灯光锃亮,星海摇曳,一望无际的黑暗维持着虚空的宇宙,而这层厚重的强化玻璃则隔绝了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宇宙射线,也隔绝了失重、低温,使得他们可以在模拟重力的环境下几乎不做任何预防措施,像站在地球上一样穿着轻便的织物,严肃地列队、昂首、两脚分开,以标准的军姿聆听舰长讲话。银白色短发的斯拉夫人站在高台上,笔挺的深蓝色舰长服没有一丝皱褶,黑色的单边眼罩反而让他整个人更加锐利。在这里,没有人不尊重他,没有人不敬仰他,苏维埃舰长的生平事迹可以和这艘名为“红影”的星舰一起放进博物馆展览。数年来他们共同完成了数次航行,和数不清的护航任务。

“我再提醒你们一次,新兵。(3214.5,789.3),你们肉体的故乡,灵魂唯一的庇护所。在一些极端场合,这些数字将需要你们手动输入。不要因为初次任务并非大概率遭遇星际海盗的护航任务就放松警惕,开辟新航路同样伴随着未知的机遇和风险。你们会被选上这艘船,代表了你们是最优秀的战士——曾经。现在,我们的星舰即将驶出太阳系,离巢的雏鹰究竟能有多少本事,证明给我看,士兵!”

数十位年轻的士兵齐声高喊:“是!长官!”

深邃的目光再一次从这批新兵身上扫过,苏略一点头,转身示意身旁的副官上前。与斯拉夫人两米一的伟岸身姿相比,总会在视觉上被衬得小一些的亚洲人微不可闻地吸了口气。他有着墨一样的短发,异色的眼瞳琥珀一样透亮,包裹在浅一色号的舰长服下的肉体同样紧实挺拔。瓷几步跨到台上,用手势唤醒身后巨大的电子屏幕。

“我们这次的任务是前往12.45光年外的α-876星球,”一颗光秃秃的灰蓝色行星在他手中展开,直到膨胀至一人多高,表面清晰地显现出明显的沟壑和零星的灰绿。瓷和他的士兵一起看向这颗星球,骨节分明的手指缓慢地将它转动,“理论上而言,它只有极为稀薄的大气,和干燥恶劣的环境,但探测器发回的地表模型却表明这颗星球上可能有生命迹象。”

“当然,”他冷静地补充,“是位置相对固定的、无法在短时间内完成长距离位移的生命。”

士兵们鸦雀无声,他却从好几个年轻人脸上看到了明显的失望。这很正常,自从人类远航太阳系以来已经过了两百年,他们还从未见到过有智慧的、能归到动物的生命体。如果他们能完成第一次接触,这将是载入史册的壮举。

像个英雄。他想。但“发现”对当地人而言却不一定能算是“好事”。

“我们将经历五次空间跃迁,总航行时间大约725天,”他提高音量,“我们是最好的战士,也将成为最好的朋友。团结你的朋友,士兵!他们是危急关头唯一能救你们于水火的人!”

说到这里,瓷看了一眼他的舰长,从对方眼神中得到了肯定的信号,随即宣布道:“现在,解散!”

在整齐的喝声和军礼之后,台下才渐渐喧闹起来,然后三五成群地往礼堂外走。苏又一次捕捉到了副官类似深呼吸一样的小动作,直言道:“还是紧张?”

“不,长官,不,”瓷摇头否认,“你在开玩笑吗?我已经跟了你十年了,舰长。要紧张在第二年替你挡海盗的光子炮的时候就紧张够了。”

“我只是……有点不好的预感,”瓷回头,再一次将那颗陌生的星球展开,莹蓝色将他的神情照得晦明不清,“出了地球再布置行动任务也是常事,我们的任务总带有保密需要,这很正常,但这次给我的感觉总有一点不对劲。副舰长不应该带头散播恐慌,所以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更适合这种场合。”

苏揉了揉他的短发,宽大的手掌还像对孩子一样拍了拍他的肩头,“放松。”舰长向来吝啬夸奖,肯敛一敛下巴已经是难得的肯定。苏挥手关闭了身后的大屏幕,用惯用的,类似命令的语气说,“现在,去吃饭。”

虽然舰长和副舰长总有些特权,比如可以要求食堂将点好的餐点送到卧室,但瓷今天打算亲自去一趟餐厅。偶尔突击检查一下大家的伙食也是很必要的,不过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今天没有太多胃口,于是打算将食物的选择权交给做大锅饭的厨师。他跟苏又商量了些事情才走,所以抵达餐厅时人已经剩的不太多。炊事员对他的出现并不意外,敬礼道:“像以前一样吗,长官?”

他点头,然后拿到了一份跟普通士兵别无二致的午餐。极致的营养学和实用主义曾经短暂地将所有舰载伙食都变成笋片一样只有口感没有味道的生命维持餐,但是谢天谢地,人类对美食的渴望终于在中华美食协会的倡议下重新占领高地,所以他手上是一份色香味俱全的上世纪名菜大杂烩。法式鹅肝,山西烩面,日式肥牛还有一些干炒西芹,和大约来自美洲的的红色肉菜浆糊。今天的汤有咖喱味,饭后甜点则是绿豆糕。谢天谢地,瓷在心里重复。我喜欢绿豆糕。

全部的食物都来自于星舰内部的恒温仓,那是一个高科技凝成的高效生产车间。植物大多半个月到一个半月熟成一次,但是动物的生长却要缓慢很多,因为催成会对动物造成更多不可控的后果。所以他们更经常选择人工合成的方法来制造肉类,或者从补给站补充鲜肉并绝对真空和压缩处理。老实说,瓷分不清两种肉的味道,这或许跟他吃饭时总不在自己盘子上凝聚注意力有很大的关系。今天他在思考任务究竟有什么问题,顺带在脑中推演了暂定的跃迁方案,于是进食就变成了机械的行动,偶尔有士兵激动地向他打招呼,他微笑着回应,其实也没有看进脑子。

所以——“咣当”,当有什么人突然将餐盘粗鲁地丢在他的桌子上,还两步跨进来,用相当庞大的身躯挤得连体的合金桌椅咯吱作响时,瓷是真的吓了一跳。针似的瞳仁在眼中悬着,面无表情的脸迅速转向成为他同位的不速之客。这家伙可真高。瓷暗自心惊。如果不是对方身上普通士兵的制服,他的第一反应甚至可能是苏维埃舰长突然造访。这个士兵倒也有同苏一样的白色皮肤,稍长的短发却是浅亚麻色。那双冰蓝色的蓝色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连下巴都不愿意低一点。瓷迅速确认自己从没见过这个人,于是猜测对方也许是不懂规矩的新兵,对方却突然问:“你为什么要吃合成肉?”

他没注意自己已经快要吃完了,每份菜都只剩零星的一点。

“因为这是食物,士兵。”

他沉下脸,以为对面是什么挑剔的少爷兵,正打算给对方一个教训,倨傲的士兵却突然将自己的餐盘推了过来,“不,你不能吃合成肉,”他强硬地用自己的餐盘将瓷的餐盘推远,“天然的才是最好的,你应该吃这个。”

“什么,不,”瓷下意识看了一眼餐盘,随即终于忍不住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这个熊一样强壮的新兵餐盘里是一整块牛肉……一整块解冻的、还冒着血水的、没有经过丝毫加工的生牛肉!他从座位上窜起来,下意识去摸腰间的配枪——当然什么也没有摸到,生活区不允许携带枪支,“你在干什么?!你从哪里弄来的这种东西?!”

消解食物残渣的机器响了起来,那声音实在太吵,以至于没几个人的餐厅里竟然也没人注意到这里的情况。仍然面无表情的新兵坦荡地直视他的眼睛,连声音也没有多少起伏:“你不喜欢吗?”

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好像什么璀璨的外星矿石,可他的主人好像根本不会眨眼,只会狩猎一样一味盯着。厨房里机器的轰鸣响得像怪物在咆哮,桌子上蔓延的血水散发出刺鼻的腥气,周身的一切汇成了某种诡异又陌生的画面,本能的战栗蛇一样攀上了东方人的脊椎。冷汗流了下来,心跳就在耳边,注意力些微的偏移或许都会让自己的脖子被猎手咬断。他动弹不得,好像生怕惊扰了什么一样无法出声,只能紧盯着这个诡异的士兵,好像陷入对峙的野兽。

新兵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这个诡异的气氛,只是盯着瓷,似乎明白自己一旦移开视线这个副舰长就会逃跑。他手上拿着刀叉——这是什么时候到他手里的?——伸出手,娴熟地执行了切割的动作,又问:“牛肉,好吗?”

话音刚落的转瞬之间,那种刺鼻的腥膻味就消失了。

话音刚落的转瞬之间,那种刺鼻的腥膻味就消失了。

熟悉的,胡椒和油脂混合的香味扑鼻而来。瓷终于低头看了一眼斯拉夫人推过来的盘子——一叠盛在铁板里的,香气扑鼻的熟肉片,又被这个士兵催促似的,往他的方向推了一把。

机器运行的噪音仍在持续,只是终于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从厨房的方向小跑过来问长官怎么了。瓷惊魂未定,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该怎样理解刚才的恐惧。是幻觉,魔术,还是恶作剧?

——总而言之,跑过来的士兵看到了他的餐盘,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歉然道:“抱歉,长官,味道不好吗?”

“什么?”

“舰长提议为您加一些鲜肉,长官,但是您似乎不太喜欢。”

瓷有一瞬间的表情空白,然后飞速说道,“不,不,你做的……做得很好。”他又看了一眼高大的斯拉夫人,终于能把自己的身体从桌子和椅子的空隙中间抽出来,“我只是吃饱了。下次——也许下次。”

他在士兵遗憾的声音中故作镇定地逃走,出了餐厅还控制不住地感到眩晕,倚在无机质的墙面上等待耳鸣过去。天地扭成一团,他就好像被丢进离心机里的玉米脆片,甚至幻听到美利坚的声音在叫自己的名字。那个老冤家正在距离地球九光年的星球边上执行护航任务呢,怎么也不可能突然出现在红影星舰的餐厅里。

那么刚才——刚才究竟是怎么了?

记忆开始变得模糊,他好像有在几小时前的礼堂里见过这个新兵,因为这个男人实在是又高又壮,极具辨识性的蓝眼睛怎么也不可能隐匿于人群。但他就是记不清了,过目不忘的本事气泡一样消失得一干二净,留下的只是一些模糊又暧昧的人脸。

以及视网膜上涌动的,暗红色的虚影。

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像皮下的血管,像活肉制成的树根。

“——瓷。”

舰长突然的呼唤令他如梦方醒。深红色眼瞳的斯拉夫人用锐利的视线盯着他,语气里多少有些责备的成分:“你心不在焉。”

他呆滞地看了一眼手中的试管,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已经坐在实验室的仪器前,并且发了数分钟的呆。

“……抱歉,老师,我没睡好。”

距离那一场莫名其妙的餐厅偶遇已经过了……十六天,对,十六天,今天是他与苏都难得有空可以使用实验室的日子。航行的生活在大多数时候都枯燥且乏味,所以瓷跟着苏一起进行了数年结构化学的学习,现在距离博士毕业还有两篇期刊论文。苏已经是这方面的专家,因为经常能亲自抵达新星系、并亲自取样就地化验的关系,苏在外星生命的领域有一定的发言权。瓷将试管塞进过滤式离心机,并且把上一管脱水的溶液依剂量加入试剂瓶。做到这里,他终于发现了一点不对,于是环顾四周,果然看见空荡荡的实验室里只有他跟老师两个人在忙。

这次任务,瓷并没有从随行的科学家中见到以前常有的生物学和结构化学方面的专家。

“他们已经笃定α-876星球上没有生命了吗?”

“不,”苏头也不抬,仍然在制备他的载玻片,“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够了。”

那可真是新的压力,瓷皱起眉。但他没什么好抱怨的,毕竟已经出了太阳系,断然没有再回去商量的道理。人员名单如果有问题舰长当然会第一时间提出异议,他或许只是要忙一点,但不用太过担心。

他们绕着实验室打了几个转,然后时光的沙漏就将他们翻到了中午。他编了个借口跑去餐厅吃饭,因为苏最近总在给他点餐时塞太多的肉和黄油,中国人实在受够了这个。

为了避开人群,他决定去甲板上溜一圈再去餐厅。这个名字是航海时代顺延下来的名称,实际上指的是一条贴在星舰边上的宽阔走廊。它有两面可以收起的外层结构,内部由特制抗震玻璃包裹,于是这条走廊便有了最大的附加价值:无比美丽、绮丽的星空。

据巡查人员所说,以前在不强制要求开放时间的时候,每晚都能在这里抓到几个对着星星哭妈妈我想回家的新兵蛋子。后来他们规定在每个地球时间的22:00~4:00期间关闭天窗,这种半夜能把巡查人员吓得后背发凉的哭声才终于停止,但他们找到的新地方在宽阔得第一眼什么人影都看不见的礼堂,这是后话。

第一次长期航行的确会给新兵很多精神重击,所以有经验的军医已经习惯在白天睡觉,晚上又顶着黑眼圈出来轮值。现在正是餐厅以外人最少的午餐时间,空荡荡的甲板上只有宇宙射线投下的光晕。他们已经快接近下一个恒星所在的星系了,故乡的阳光不远万里地在甲板一角投下眷恋的一抹余辉,而它的对角,已经有了新的亮光。

“你心情不好吗?”

瓷好不容易才把那声有损副舰长威严的惊呼吞回去,呵斥道:“管好你自己,新兵!”

他真正想说的是该死的,你吓我一跳!

这身高两米还多壮得像熊一样的斯拉夫人怎么走起路来这样悄无声息,简直好像是凭空出现在他身后一样。安全社交距离对这个新兵蛋子而言好像也是多余的,对方紧实的胸膛已经几乎贴到了瓷背上,墙一样把瓷堵在自己和落地窗之间,冷冽的声线几乎贴着瓷的耳朵。

“没有人教过你社交礼仪吗?”瓷咬牙,“你就这样对待你的长官?”

他表情严肃,眼中带着怒气,可这个斯拉夫人实在是太高了,现在又贴得这么近,影子都能将他罩得密不透风。斯拉夫人很显然没有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仍然像上次一样又冷又冰,蓝色的眼珠里却闪着一种很细微的,好像被什么东西困扰的光。

“没有,”斯拉夫人说,“我不能这样对你吗?”

“什么?”瓷下意识反问,又在意识到斯拉夫人的“没有”指的是没有人教过他社交礼仪时几乎火冒三丈。他以为这个新兵在故意气他,音调也不受控制地提高了几个分贝,“怎么,士兵,你是希望我像班主任一样把你的家长叫到学校来吗?”

斯拉夫人平静地点了点头:“如果你需要,他就在这里。”

“——大概算是苏联,我想。”

瓷的脑袋“嗡”地一声炸开,随即感觉周身一片空荡的寂静。他听见自己吸气的声音,表情管理也出现了裂痕。他心想难怪这个斯拉夫人的体型跟老师一样又高又壮,于是绞尽脑汁地思考‘大概算是’是什么意思。苏的确从跟瓷认识开始就十年如一日的睡办公室或者星舰船长室,作为父亲、作为家长来说苏确实完全不可能合格。但他从未听说舰长还有家室,还有孩子……可在红影星舰上真的有人有胆子对副舰长撒谎吗?

“嗯……咳,”瓷不自然地清了一下喉咙,僵硬地缓和了一下神色,“你好……——俄罗斯,”他读出了对方胸牌上的名字,“你应该早点告诉我这个……你真的吓了我一跳。”

斯拉夫人点了点头,神色中的困惑却变得更深:“现在可以了?”

瓷发现自己很难跟得上俄的思路,根本没办法第一时间搞清楚俄到底在说哪一个话题。他紧张地吞了吞口水,被突如其来的冲击搞得头昏脑涨,全部精力都在思考自己该怎么对待自己的……侄子?或许?“俄——嗯……作为新加入的士兵,你对长官要有礼貌一点——俄?”

斯拉夫人根本没在听。

他垂着眼,缓慢地收拢自己的双臂,将高高在上的副舰长抱在怀里。


瓷猛地挣了一下,像坠入梦乡前跌落楼梯的幻觉那样蓦然惊醒。可俄不在他的眼前,这个斯拉夫人正撑着下巴坐在他的身边,高大的身躯挤挤巴巴地塞在间距固定的餐厅桌椅里,看着竟然有些委屈。瓷惊疑不定地看着对方冷淡的脸,手中的餐叉咣当一声嗑到餐盘。俄抱了他吗?没有吗?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他惊疑不定,又感到难以控制的头疼,好像有什么东西硬挤进他的脑子。深红色的树枝像毛细血管一样密密麻麻地爬上来,圈紧他的脚踝,钻进他的裤子,蔓延到四面八方。它们像网一样挂在墙脚、铺满地面,又鼓出一个又一个耸动的肉瘤。他闻到腥味,血腥味,网里被挤得流汁的东西曾经还有呼吸,现在则像他盘子里的餐点那样又腥又臭——

“瓷,”俄说,“你还是不想吃肉吗?”

幻觉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急促地呼吸,又看了看盘子里纹丝未动的水煮肉片和锅包肉,竟然仍旧感到鼻子里的腥味挥之不去。

“……是的,我不想吃,”他吞了一口茶水,“你吃饭了吗?”

斯拉夫人的嘴巴抿成一道说不出是什么情绪的直线,好像总是忘记眨眼的蓝眼睛直率地望着他,说:“我们一起吃。”

然后他直接从瓷手里拿过了餐叉,就着瓷的餐盘吃了起来。

这一幕给了瓷极大的震撼,他慌忙环顾四周,做贼一样确认四周没人看见。这是比上一次还要晚的时间,但又在换岗之前,所以餐厅里根本没有人。于是他迅速推了一下餐盘,让俄看起来只是普通地在吃自己的午餐,而不是跟偶尔路过的副舰长先生共用一盘还共用餐具。俄罗斯根本没有常识——没有到让人担心他究竟如何在人类社会长到这么大。但俄的外表看起来实在哄人,所以或许没有人敢欺负他……也没有人敢纠正他的不对。

“士兵——我是说,俄,”瓷下意识皱眉,随即意识到不能将对待普通下属的方式放在俄身上,于是又一次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你应该对大家礼貌一点,不要突然靠那么近。尤其对长官,至少也要低低头主动问个好,他们随随便便就能罚你绕着星舰跑十圈……”

俄一边看着他,一边飞快地咀嚼,嘴唇好像黏在一起一样没有丝毫开合的动作,甚至还能歪头向他表达困惑。

瓷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忍不住问道:“真的没有人罚你跑过圈吗?”

俄摇了摇头。

“好的,”瓷冷静地点点头,“如果下次你再目无军长,那么我会罚。”

他自以为妥帖地办完了这件事,于是镇定自若地整了整衣领,站起来准备离开餐厅,刚走了一步就被俄拉住了手腕。突如其来的热源让他心头猛跳,反向的惯性又让他差点一屁股坐到俄身上。从提拔为副舰长开始就被舰长耳提面命要严肃要正经要上下有别的中国人斜着失去平衡的身子隐忍地往俄的方向退了好几小步——最终居然成功地,稳定地,站住了。

他的心跳快得脸颊泛红,终于还是忍不住磨牙:“俄罗斯,你现在就去跑,十圈!”

十五分钟后,仿佛跟一头大象搏斗了半天的瓷终于能体面地回到舰桥。可苏不在这里掌舵,航行长说舰长只匆匆来看过一次,杂事都可以由瓷定夺。

瓷张了张口,还是谨慎地回复了一个“当然”。到现在为止,还是他们走过千百次的航线,不管是引力波还是被星际海盗侵袭的可能都在一个相对可控的范围内,苏稍微放松也无可厚非。

但他还是隐约感到不安。好像小舟飘在混沌的夜晚,橙色的烛光在风里跳,谁都不知道风浪何时涌起,何时将它吹熄。

出乎他意料的是,接下来的半个月苏都极少到舰桥露面,他本以为的“稍微放松”直接成了“全权放任”,连遥控掌握都很难算得上。可这又是第一次空间跃迁的准备时期,他不能表露出任何动摇,只能硬着头皮大包大揽。为了尽量减少空间跃迁可能带给人的伤害,跃迁期间全舰人员都会采用轮岗制,以15天为周期,一部分人维持星舰运转,另一部分则进入休眠仓休眠。包括正副舰长在内的所有人都要遵循这条规则,所以瓷睁眼闭眼都是数不尽的参数和人员安排。

他去找苏理论,却发现舰长室里面根本没有人,被子叠得四四方方放在床脚,桌上的笔记也是闭合的。他没有太多时间,总觉得自己要花费数天紧张的用餐时间找过半个星舰才能找到舰长,可下一秒,仿佛已经看过一遍似的诡异画面出现在他眼前,让他莫名地笃定,自己应该去实验室找人。

预感没错,自己的虹膜刷开实验室门锁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在无菌室里全副武装的老师。餐盒放在进门对面的实验台上,连盖子都没来得及打开。瓷的视线从写满数据和备忘点的电子屏幕上扫过去,围绕着α-876星球的大气和引力参数标的密密麻麻,推测坐标则用最大的字体直接写在了星球身上,边角还有一大串由来不明的大写字母和数字。他又组织了一下语言才说:“老师,您在干什么?”

恒温柜里摆满了贴好罗马字符和数字标签的培养皿,张开的电子屏堆得到处都是。他的老师看起来异常忙碌,忙得本想来兴师问罪的他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做实验,”苏背对着他,平淡地说,“你的工作忙完了?”

“嗯……嗯,”瓷小心地看了苏两眼,然后走到桌前去按饭盒的自热开关。他又看了一眼苏的背影,认命地叹了口气,“有什么可以帮上忙吗?”

他自己也累,而且现在已经是地球时间晚上的十点还多,第一次几乎包揽全舰工作的副舰长在只有他们俩的场合已经塌下了肩膀。苏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深红色的眼眸被护目镜挡在里面,情绪看不分明。

“帮我做点营养液,”苏说,“不要紧张,不是我要喝。我只是要拿来模拟目标星球的营养环境。”

瓷再次放松了立起的肩膀,坐下来,长呼了一口气。

调配需要的试剂和剂量就像写在脑子里一样清晰,他隐约又听见了美聒噪的声音,另外半个脑子又冷静地呵斥“别吵”。他记得很清楚,因为α-876星球在推测中是一块相对贫瘠的土地,有些试剂稍加一点都会造成“人为土地营养化”,所以他连续尝试了很多次,直到饿得胃里泛酸才将合标准的营养剂做好,摆进冷藏柜。那时候已经是次日的八点半,逃班多日的舰长早就被他赶回去睡觉,因为今天苏无论如何都要担起星舰的担子。

9月28日,红影星舰按预定计划顺利进行空间跃迁的第一天,也是他需要按预定计划进入休眠仓休眠的第一天。

太困,也太累,以至于瓷没有力气追究这一次的俄又是什么时候坐到他身边的。他的脑子很乱,通宵实验让他的脑袋嗡嗡作响,还要在机械的进餐中再过一遍航行备忘录。如果严格执行休眠程序,他与苏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见面,再加上这一段时间苏的缺席,他必须确定自己已经把一切都处理妥当。

“我还以为你只是在找借口锻炼我,”瓷单手支着脸颊,嚼一口面包也半睡半醒,“我听说你提交了将我升为舰长的申请。”

俄静静地看着他,他好像突然才意识到在这里的不是苏,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

“抱歉,俄,我晃神了。”

他费力地嚼完最后一口,完全是习惯性地将自己的餐盘推了过去。

地球时间上午十点,整个星舰都在轰鸣中颤动。这是空间跃迁开始的标志,精细的的程序设定会在宇宙中缓慢地创造出适量的暗物质,用以开启虫洞。瓷抬手看了一眼自己手表形状的便携光脑,果然休眠名单中的唯一一个红名就是他自己。

“我要去休眠仓了,”他尽量抬高了一点声音,“你做好自己的工作,千万记得不要顶撞长官!”

俄或许点了点头,或许没有。颤动感很强烈,他又累得抬眼皮的劲都没剩下太多,眼神都处在涣散边缘。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视野却一直变暗,安眠气体从四面八方注射进来,休眠仓合上了透明的舱门。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躺在冷白色的舱垫上了,紧绷的神情终于趋于缓和。

而怪物,在这一刻的阴影中诞生。

从角落,从舱垫底部,铁锈色的血管织了一张畸形的网。它们像连体的蠕虫,像肉质的树根,一点一点从影子里爬了上来。他的身体被抓住了,布料和皮肤之间的狭缝像被粘稠的腥血灌注,凉腻的触感顺着手腕,顺着脚踝,顺着脖颈,缓慢又细致地攀上来,优雅地像是切开餐盘里的肉块。他在混沌中惊惧交加,吸进鼻子里的安眠物质却已经压制了几乎所有活跃的电信号,于是半合的眼帘猛地抖动一次——

紧接着便翻起眼白,沉重地闭上了眼睛。

他在梦中坠入这个怪物的心脏。

无数暗红色的血管组成了这个跳动的异物。它像一个几十倍大的树桩一样长在血海之中,表面的暗色枝条缠成张开的肋骨。

他落了下去,粘稠冰冷的血液浸湿了他的身体,脸颊和胸膛都紧紧贴在这颗跳动的心脏上,像被端上砧板的银鱼。黯淡的红光随着强有力的鼓动钻进他的眼皮,柔软的,没有任何遮拦的怪物内脏在向他示好,他看着肋骨一样的枝条一根一根落下来,掩盖了最后一寸混沌的星空。

噗通,噗通。

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的黑暗里,颤动的枝条在他皮肤上扭动,瑟瑟的声响嘶哑地呼唤他的名字。

瓷——

——回来。



他剧烈地喘息,像窒息一样不受控制地咳嗦,差点因为胸腔大幅度地弹动一头撞到还没完全开启的休眠仓门。另一个人及时用手盖住了他的额头,让他免于血光之灾,转而轻缓地拍打他的背部。瓷不知道自己的休眠仓里为什么还有另一个人,两米多高的斯拉夫人要整个缠在他身上才能把自己也完整地塞进这个单人的休眠仓里。他被俄罗斯按在胸口,后腰和后脑都被轻柔地抚摸,两个人的腿交织在一起,不仅违反规定,还过于像一对爱侣。瓷还在急促地呼吸,军中一直流传休眠仓里的噩梦会因为持续十五天之久而变成身体的梦魇,之前他从未放在心上,直到这一刻。他头昏眼花,身体抖得筛糠一样不受控制。

俄一点一点把他佝偻的身体剥开,然后抬起他的下巴。这几乎不能算是一个吻,斯拉夫人像某种小动物一样舔他的嘴唇,舔他颤抖的眼帘。即使如此,他仍然不能拒绝,冰冷的休眠仓里只有彼此依偎的部分让人感到心安,即使俄的舌头简直像冰一样凉。激烈的亲吻带来了另一种战栗,短小的呜咽从他嘴里溢出来,等他再一次枕到俄胸口的时候,身体终于能不再颤抖。

“……俄,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记得自己想把苏和俄的轮值时间排在一起——但他究竟有没有这么做,已经想不清楚了。

“我想在这里。”俄眼巴巴地看着他恢复冷静,要从休眠仓里跨出去。斯拉夫人还试着伸手挽留,但是被高高在上的副舰长无情躲开,“我对你一见钟情,所以想追求你。”

瓷避开了这个棘手的话题,只是命令式的说:“你没有进入这个房间的许可,新兵。今天的工作完成之后记得去跑二十圈。”

瓷钻进卫生间,热水终于活络了他的筋脉,让他能好好梳理一下混乱的脑袋。噩梦,幻觉,跃迁前他曾用红外线探测机器人对着整个星舰从上到下用过一次,没有检查出任何怪异的生命体。他仍然头痛,这些东西简直搞得他神经衰弱,直到这一刻他仍然觉得有奇怪的东西爬在自己身上,可是视线所及之处又空无一物。

是他太紧张了。瓷反复深呼吸。从这趟行程开始,他就有点神经过敏,而实际上截止目前为止还一切顺利。没有看不见的东西缠在他腿上,也没有什么东西扼住他的脖子,甚至钻进他的嘴里。现在最重要的是这艘星舰,他要接好苏的班,更要保障全舰的人员安全。

他又反复深呼吸几次,洗了好几遍脸,头痛终于有所消退。

现在是10月28日,早上六点整。这是他轮值的第一天,首先要检查航向和坐标——而他跟俄罗斯在同一个休眠仓里醒来;然后他得去看看实验室里有没有苏留的便条——即使他刚跟苏舰长的儿子接过吻。

好吧,好吧,真就活见鬼,俄罗斯到底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他不记得给过俄罗斯权限了——但也同样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房间的了。如果被别人知道这件事,他跟俄两个人的军人生涯大概就全都毁了。这个新兵蛋子就是不懂保持距离——他就是不懂保持距离!

苏刚进入休眠仓,他就疯了一样亲了老师的儿子。这份负罪感在他终于处理好舰桥的杂事,踏入实验室的刹那升上顶峰。电子屏幕自动唤醒,弹出苏留下的备忘录。要紧的实验已经在跃迁前就开始进行,他最重要的工作是小心维护培养皿里的那些宝贝,以及定期补充适宜的培养液。从苏的分类来看,他前所未有地谨慎地分了五个对照组,需要至少五种成分不同的营养液。

“你是要培育铁血战士*吗?”

瓷的五官皱成一团,直接在备忘录的角落写上这么几个龙飞凤舞的字,然后才开始记录实验过程。轮值的第一天,所有培养皿里都看不出来接种了什么东西,暗色的小黑点寂寞地躺在培养皿正中心,也许是苏之前申报过的,有造氧能力的耐寒菌群项目。

“好吧,”瓷认命地长呼一口气,穿好白大褂,自言自语道,“吃饭了,小家伙们。”

虽然科研任务稍微繁重了点,但空间跃迁期间的公务总数并不多。设定好的精密程序会自动化地解决大多数事,他们的主要任务是确保程序和星舰本体的运行不会出问题,日常事务的大头是维护和检修。他在这方面毕竟有着数年的经验,所有的一切都能操持得有条不紊,唯一的问题是困扰他的噩梦——又一次在休眠仓里袭击了他。

11月27日,12月27日。他每一次都从被怪物吞噬的噩梦里挣扎出来,然后痉挛,干呕,被俄拍着背抱在怀里,最后一次甚至被俄抱着才进了浴室,因为体感是被怪物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囚禁了一个多月的瓷根本根本站不起来。他不知道噩梦的来由,只是跟俄愈加亲密,即便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这是吊桥效应也无济于事。这一次,他没能在迟到之前踏入舰桥,好在除他之外的人看起来都精神抖擞,没有什么异常。

唯一的不同,是屏幕上的数据显示他们已经确定了降落的地点。

记忆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样缓慢又泥泞……另一颗恒星的光辉亮得像能将他烧起来的白炽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慨,只是头疼得厉害,甚至要在原地缓好一会儿才能向方位员问道:“我们要在这里降落吗?”

“是的,”方位员将备忘录指给他,“这是舰长下的命令,还有一条给您的留言。”

留言要求他优先前往实验室,落款却是6月23日。

他几乎是跑去实验室的……手表形状的迷你光脑则用机械音告诉他今天已经是6月24日,他第九次从休眠仓里醒来的日子。前四次空间跃迁都有惊无险地通过,生成暗物质期间也没有遭遇海盗,各部门运转正常,没有内讧,更没有食物短缺。他们正在生成第五次空间跃迁需要的虫洞,然后就要抵达距离地球十多个光年外的α-876星球了——

而他甚至根本想不起来自己之前都做了什么。

实验室门口的安检系统又一次扫描了他的虹膜,随后应声开启。正对门的桌子上居然有一个人趴在那里,身上穿着研究用的白褂,肩膀规律的起伏,好像睡得很熟。

是苏。

瓷从地上散落的这些医学废料中间小心的走过去,又毫不意外地从垃圾桶里看到了好几个一次性餐盒。他的老师完全违反轮值规定地睡到了现在,而他打算在老师手上的警报响起来之前将人送进休眠仓。完全睡着的人沉得离谱,他废了好大的劲才把眼下呈现出黛色的苏塞进船长专用的休眠仓。安眠物质注射之前,苏好像终于被他折腾醒了一瞬,半张的暗红色眼睛明显认出了他,平静,又若有所思地对他说了一声“再见”。

乳白色的安眠气雾隔绝了彼此的视线,然后瓷要回去继续工作。记忆像是从石缝里挤出来的一样,让头越来越痛。他引导航线,发布命令,整理实验室。恒温箱里只剩下唯一一只还有生命迹象的培养皿,那是很小一节、像红色蠕虫一样的“生物”。

不是简单的细菌工程。

一转眼,他又已经在与苏争吵。在星舰上进行任何未经批准的生物实验要上军事法庭,而全舰监控一旦回到地球就要提交,可苏似乎并不在乎……他们的飞船在预定的地点降落,收集资料的子实验室建立在α-876星球蓝灰色的沟壑之中。然后苏说,你不要再回星舰上了——

不,不对。瓷在黑暗里大声反驳。他明明说,不要再回到这颗星球了!

“告诉我。”

美利坚的声音接近歇斯底里。

“你到底遇到了什么?!”

一万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吵,耳边嗡嗡的全是噪音。他仍然因为那仅存的、最后一盘培养皿跟苏吵架,那一节腐烂的炸酱面一样的东西明显已经有了与体量相当的生命力,而他威胁苏说自己会把这盘东西放到高温里销毁。于是苏给了他一个理由,和一本十三年前的航行记录。当时苏遵从命令,航行到另一颗体表呈现出火星一样的淡红色行星上时,随行的生物学家发现这里不仅存在微生物级别的生命,甚至已经有了原始生命组成的生态系统。

“那不可能,”瓷听见自己说,“我们从未见过细菌以上的生命体,那个星球的报告里只提到水中存在着氨基酸和微生物——”

“因为那一切都被我们毁了!”苏冲他吼,“那样脆弱的生态系统,军部却要求我们种植能改造大气成分的菌群!”

为什么,可是,为什么?

瓷震惊地看着他,那是苏履历上浓墨重彩的一笔,那颗星球后来成了最具价值的宇宙枢纽之一。不管氧气的维护还是人类在上面的生存成本都在最低的那一梯队,他创造给人类的价值完全不是——完全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

“人类从不孤独。”苏喃呢,“我欠了它们,所以要还回去。”

α-876星球是各方面条件都与十三年前的这颗星球比较相近的一颗。苏当初从那脆弱的生态系统中抢救出这最后一点幸存者,所以他铁了心要让它们活下去。瓷的脑袋疼得要裂开,他好像终于明白这次任务为什么和上次任务的间隔这么短,他好像终于明白为什么这次没有随行的生物学家。他的老师为了这些幸存者一意孤行,甚至进行了基因层面的实验,只是为了让它们的生命力能顽强得在新星球活下去!

然后便是一点小小的失误——错误的营养液,进化出的智能,或者只是他们俩中的某一个失手打碎了试管。这种人为加强的外星异种在接触到充足空气环境的瞬间就长上了天花板。它很聪明,目标也异常明确,柔软的暗红色长枝打碎了架子上所有放置营养液的瓶子,让自己在短短几秒内又长大了一倍。事故正中心的苏已经被怪物整个裹进了体内,瓷听到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因为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感到荒诞而晚了一步。实验室的铁门落下时,怪物的大半部分都已经追着他爬了出来,于是铁门只是硬生生将怪物截成了两段。实验室里更小一点的怪物终于掀翻了操作台,将被困在玻璃罩子里的同胞救了出来。瓷想启动消杀程序,但是这能像树一样盘根错节的暗红色肉条迅速填满了整整一面墙,他只能跑着去砸更远一点的警报。

赤红色的警报和纷乱的脚步声在向他接近,却永远都不会跟他汇到一起。手表的光脑那头永远没有人应答,周围永远光怪陆离,他甚至搞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红影星舰上还是在α-876星球那个简易的据点上。这条走廊好像永远都不会跑到尽头,而怪物已经追上他了,赤红的血管已经蔓延到了他前头,簌簌的声响越来越近。新生的物种已经选定了它生存的伴侣,地面上的血管没有缠到他身上觅食,而是交叠成一句“一起吃吗”。

“喂我吧”。


他坐在餐厅里。

庞大的怪物挤在餐桌另一头。

破败的机器因为短路而吱吱作响。

动物的内脏,人类的残肢,堆在他的餐盘里。

血红的肉枝覆盖了地板,又吞掉了天顶。


********


美利坚一脚踢在绑着他的椅子上,咣当一声,巨大的声音和落地的剧痛好像直接搅动了他的五脏六腑。实在是太疼了,疼得他好像终于清醒了一点,最后一针吐真剂的效用正在衰退,他能清晰地记起现在已经是事故发生一个多月以后……他带着幸存者一路杀出α-876星球,然后他们的逃生船在半个月后被就近执行任务的,美利坚的星舰救援。他当时不在船上,他当时——

“你为什么会想留在那颗星球上?”美又拎起他的领子,“当时距离船舱只差一步,你为什么没有上逃生船?”

头顶的灯实在是太亮了,他根本什么都看不清。美的耐心看来已经消耗光了,这次甚至没有再给他水喝。他的喉咙干得冒烟,满嘴满鼻子都是铁锈味,说话更是困难:“我看见了……俄、俄被留在了封锁的船舱里,我得去救他……”

“俄?”美利坚追问,“他是谁?”

“我的……红影星舰的新兵……苏的——”

“你在开玩笑吗,少校?”美给他的肚子重重地来了一拳,又用手腕上的便携光脑投出一片立体影像,“你的船员名单上从未出现过一个叫俄罗斯的人,而且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们修复了红影星舰遇难时的内部录像。”

莹蓝色的投影上,被肉做的树根盘踞占领的船舱里,那个早已落下的安全门外,站着的人,是苏。

苏的尸体,或者一具皮囊,被拥有智慧的怪物像把玩手偶一样操纵着,双脚都在地面以上。那只生着茧,混着血的手挥了起来,看着门外即将踏上救生船的瓷。

瓷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可他太久没有吃东西了,咳得再厉害也只能吐出酸水。他不知道,他记不清了,所有的记忆都串在一起,最后只剩怪物的肉枝环绕他脖颈的触感。俄在叫他,这个或许根本没有存在过的人给他注射了能引起幻觉的毒素,在被美救出来之前。所以他的脑袋会乱成这样,乱七八糟的东西在绞肉机里混成一团。

“你真的……唔!”

美揍了他一拳。

“——你真的,不应该给我注射吐真剂……”瓷艰难地呼吸,血和胃酸卡住了他的喉咙,还有一颗崩掉的牙齿,“我都说过了——对可能接触致幻药物的人注射吐真剂可能会让他的记忆变得一文不值……薄弱的意志力会让他分不清幻觉和——嗯!”

又是一拳。

“我不在乎,”美凶狠地瞪着他,“我只需要你告诉我,是不是苏维埃违规操作导致任务失败?是不是他创造了那个怪物,是不是他把你们带去送死 ?!”

“我早就说了没有!从来没有!”瓷疲惫又凶狠地回瞪他,呲起的牙齿上全是血,“他是联邦的英雄,从来都是!那是我们在当地找到的生物,它们原本就属于这颗星球!”

疼痛让他发出嘶声,紧接着,他又哑声喊道:“美!看在同窗的份上,我不会计较你用私刑,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最好先把我松开,否则等我等回到地球后——唔嗯!”

美一脚踩在了他的肚子上。

“意志力真是够坚定哈,副舰长先生?”

光线太强,强得他看不清美的脸,然后一把上膛的枪抵上了他的额头。

“是这样的,少校,如果你死在这里,那么事故报告就由我,由找到失踪的、你的尸体的、英勇地拯救了幸存船员的我来出。所以为什么不把罪推到别人身上呢,少校?苏上校所做的种种准备似乎都想让你继承星舰,成为舰长,在这里放弃一切你真的会甘心吗?”

这番话好像起到了一点作用,瓷终于停止了挣扎,只是仍然在激烈地喘息,好像在认真思考。突然,他的双手从铁链里挣脱出来,猛拽美还踩在自己肚子上的腿。美在猝不及防之间失去平衡,他则一个打挺跃起来,按着美拿枪的手一把将对方的头撞上桌腿。咚!鲜血瞬间涌了出来,美的头发在强光之下竟然也沉得像墨。但他太虚弱了,根本无暇顾及这点怪异。他深知这一击不会牵制对方太久,只能一把抢下对方兜里的ID卡,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审讯室。外面好像是营区的走廊,但他没法思考太多,小型逃生舱就在营区末尾,他得——他得独自回到地球,亲自写事故报告。

要回家了。

舱门开启,他的手都在颤抖。地球的坐标早就烂熟于心,(3214.5,789.3),他将这串数字熟练地输入系统,却不再有往常返程时的喜悦。太久了,好像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失去了,但他现在要回家了。只要这个逃生舱不会半路被海盗截获,他睁眼就能看到地球。逃生舱在拦截起效前弹出,安眠气雾再一次充斥他的眼前——

——“嘭。”

直到他被巨大的撞击声吵醒。

有成年人大腿粗的红色肉枝在砸他的舱门……他从开裂的缝隙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全是这种暗色的活物。他们粗细不一,在呼吸,在蠕动,占据了连绵不尽的土地,又从舱门裂开的缝隙小心地挤进来,一点一点饶过他的脚踝。

发出警报的荧幕上显示他的坐标就是(3214.5,789.3),并且身处距离地球十多个光年的α-876星球。他突然发现自己倒影在玻璃的脸上没有淤青,被打掉的牙齿也仍然完好的长在嘴里。

红色的肉枝在舱内汇成人型,于是他看见俄罗斯凭空出现在他眼前,小心地舔了一口他的嘴唇。

“你看,”漂亮的斯拉夫人眨着冰蓝色的眼睛,睫毛像是淡金色的蝴蝶,“你一定会回来的。”

他再也想不起来其它任何坐标数字了。

他再也回不了家了。




-END-


*铁血战士:异形系列电影中登场的高等文明外星人,会以狩猎异形作为成人礼。

*事实上三个炸酱面团,被挤在操作台里长得比较小的那个是白,接触到外面空气长大的是乌,然后被门夹断之后最大的这只是俄。没机会再给兄弟三个分配戏份了在这里随口提一句(小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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